博帕尔——一座城市,两场悲剧
2024年2月28日
作者:普拉纳布·查特吉(Pranab Chatterjee)
博帕尔(Bhopal)是印度的一座历史名城,以当地的贵族女士(穆斯林皇后或皇室嫔妃)和众多的湖泊而闻名,坐落于印度的中心地带。作为印度中央邦的首府,博帕尔还保持着过去的魅力。这里历经数个世纪的古老建筑如今自然地融入了现代高楼当中。
然而,博帕尔除了因其历史意义而闻名于世,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场悲剧同样吸引了世人的目光。1984年12月2日深夜在当地联合碳化物农药工厂发生了成吨有毒甲基异氰酸酯气体的泄露事件。这些高密度的有毒气体随风扩散到了人口密集的城市区域,数小时之内造成了几千人遇难,超过五十万人在此次事故中受伤。
数十年过去,这座城市又遭受了另外一场灾难。2020年3月,新冠疫情开始在印度肆虐,此时博帕尔纪念医院暨研究中心(Bhopal Memorial Hospital and Research Center)被指定为专门接纳新冠患者的医院。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因为这家三级医院此时还正致力于为毒气事件幸存者提供诊疗服务,每月都要照料超过32000名毒气事件的病人,无暇照顾新冠患者。为了给新冠患者腾出床位,纪念医院突然间把毒气事件幸存者赶出了重症监护室和其他病房。
这家医院开始拒绝为新冠病毒测试为阴性的毒气事件幸存者提供服务。随着新冠疫情传播势头增强,患有慢性肺病和心血管疾病的病人处境变得十分危险,而许多幸存者都患有慢性疾病,例如慢性阻塞性肺病、心脏病、慢性肾脏疾病、糖尿病和高血压。他们生下的孩子许多也都出现了畸形骨骼以及免疫系统问题。虽然很难确定毒气事件幸存者的准确人数,但为幸存者家庭争取权益的活动人士都认为大约有四十万人受到了毒气的影响,受害者中不乏受到毒气影响的胎儿,也包括受到泄露工厂后续化学污染影响的人们。
蒙妮·比(Munni Bee)是一名社会活动人士,也是毒气事件的幸存者之一,也因此患有一些后遗症。当疫情在博帕尔肆虐的时候,蒙妮正在纪念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接受治疗,而医院此时突然宣布不再为非新冠患者提供治疗服务。于是在重症监护室里,蒙妮开始为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为了其他毒气事件幸存者的权益而斗争着。然而,据印度新闻网站奎特网(The Quint)报道,蒙妮的斗争仅仅让她自己得以继续接受治疗,其余86名在不同医疗部门接受治疗的毒气事件患者依然立刻被赶出了医院。为了让纪念医院在新冠疫情的背景下依然为毒气事件幸存者提供服务,蒙妮的代表们把政府告上了法庭。
2020年4月8日,法院还在制定视频会议的协议为诉讼做准备,68岁的蒙妮却因为心血管并发症离开了人世。让人感到痛心的是,蒙妮最后还是没能看见自己的努力为其他幸存者带来了多大的希望——当月在她逝世后不久,医院便取消了限制,开始重新为毒气事件幸存者提供治疗服务。
蒙妮的逝世让人警醒,那一晚毒气泄露的恐怖阴霾依旧笼罩着事件的幸存者们,他们甚至被排除在了医疗服务之外。
饥饿重返博帕尔
阿琳娜·阿什拉夫*(Aleena Ashraf)是毒气事件的亲历者,她是一位身材较高,面容憔悴的女士,戴着灰暗的头巾。阿琳娜一边带着我穿过乔拉路(Chhola Road,位于博帕尔)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边回忆起1984年12月那一晚的混乱情形。当时,我为了完成在普利策中心的报道前往了博帕尔,以便了解毒气幸存者在新冠背景下的生存状况,在此期间我也和桑布那信托公司(Sambhavna Trust,一家慈善信托机构,为了博帕尔毒气事件幸存者而设立)以及公司的社区活动人士组织网络密切合作。阿琳娜向我生动地描述了她在12月3日黎明时分回到家时的情景,当时她试图回家抢救个人财物。阿琳娜回忆到当时家里的空气还弥漫着刺鼻的气味,闻起来像辣椒烧着了,她还看见街上躺着遇难的人们和死去的牲口。
毒气事件之后,除了迟迟不肯消散的恶臭,整个城市还弥漫着恐惧、焦虑和不信任感。“我们害怕食物有毒便扔掉了它们,我们就这样被困在家中挨饿。我们完全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到底该相信谁。”阿琳娜说道。
在疫情封锁期间,人们无从谋生,福利计划也被中断,饥饿重返了博帕尔。“新冠疫情来临的时候,死亡再次笼罩了这里的街道,”阿琳娜说道,“就好像我们又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新冠疫情此时逐渐蔓延到了欧洲。拉齐娜·丁格拉(Rachna Dhingra)是一名社会活动人士,她的工作与毒气事件幸存者密切相关。拉齐娜关注着新闻,发现慢性疾病患者的新冠死亡率在升高,这让她愈发感到不安。
“我们很早就敲响了警钟,担心毒气事件幸存者在新冠疫情之下更加脆弱,因为他们往往患有各种并发症,比如肺损伤、肾病、高血压和癌症。”拉齐娜说道。
拉齐娜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些年纪较大的毒气事件幸存者陆续在新冠疫情中去世。
面临特殊危险
众多研究证实了拉齐娜的担忧,即毒气事件幸存者更有可能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慢性肾脏病、某些癌症和糖尿病等疾病,这些疾病极大地增加了幸存者因感染新冠病毒而引发多种并发症甚至死亡的风险。
我当时和其他人组成了团队,与拉齐娜和来自桑布那信托公司的萨蒂纳特·萨兰吉(Satinath Sarangi)这样的活动人士合作,分析了2020年4月到2021年7月间公开报告的1240例新冠疫情死亡案例。我们发现,与未曝露于毒气的个体相比,接触到毒气的个体死亡率更高。该发现尚未发表,预计将被刊登在经过同行评审的期刊上。毒气暴露个体的死亡率很可能被低估了,因为新冠疫情死亡案例存在少报的情况,这与1984年的惨剧何其相似。多米尼克·拉皮埃尔(Dominique Lapierre)在他的书《博帕尔凌晨五点》中指出,毒气事件死亡案例少报的一个原因是受害者整个家庭都不幸遇难。没有幸存者,也就没有人来报告这些死亡案例,遇难者的尸体只能被集体丢弃。
2020年4月到8月是疫情最初迅速发展的几个月,这段时间里每天都有新的挑战。印度行政服务官员费兹·艾哈迈德·基德瓦伊(Faiz Ahmed Kidwai)于2020年5月接管了卫生部门,他表示需要迅速做出决策,然而这些决策往往是在没有数据或数据不完整的情况下做出的,因而一些决策导致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为应对病例激增,一项措施是将新冠患者转移到政府指定的医疗机构。将纪念医院指定为专门机构的决定适得其反,因为,正如拉齐娜所指出的,这家医院没有为易受伤害的毒气事件幸存者提供额外的关怀,而是“将他们拒之门外,任其自生自灭”。
伊克巴尔·侯赛因*(Iqbal Hossain),一位需要每周进行三次透析的慢性肾脏病患者,表示即使服务恢复后,他的身体情况也远没有恢复到医院停止提供治疗以前的水平。伊克巴尔的家位于博帕尔纳亚·卡巴德卡纳社区(Naya Kabadkhana),十分简朴,只有两个房间。他坐在家里告诉我们他很依赖纪念医院,因为像成千上万的其他毒气事件受害者一样,他无法负担在私人医疗机构接受透析的费用。
有四周时间,伊克巴尔因为无法在纪念医院接受治疗不得不借款在私人诊所进行每周一次的透析。现在虽然他回到了纪念医院进行常规治疗,但这些磨难已经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他现在走路都会气喘吁吁,并且由于家庭为了他的医疗护理不惜贷款,他一直感到很内疚。
位于贾亚帕拉克什纳·纳加尔(Jayaprakash Nagar,位于印度班加罗尔市的街区)的桑布那诊所是一个非盈利的医疗机构,服务着成千上万像伊克巴尔这样的毒气事件幸存者,为他们提供负担得起的全面护理。作为一片位于繁忙城市中心的和平绿洲,诊所位于受毒气事件影响最严重的区域之一,距离联合碳化物农药工厂仅几百米远。
一幅描绘博帕尔毒气事件恐怖场景的画作挂在诊所的墙壁上,题为“致命杀手——碳化物”,描绘着1984年灾难之后人们经历的苦难。每天,数百名毒气事件幸存者走过挂有这幅画作的走廊,经过画上描绘的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场景——逃离毒气的人们,堆叠在角落里的尸体,还有那写着“25000人死亡”的标牌。
对许多这里的患者来说,这幅画作同样反映了他们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的经历——他们忍受饥饿,食物安全难以保障;他们恐惧不安,得不到确定性治疗。加之死亡案例的少报、各类信息的误报……,而他们所经历的远远不止这些。
从另一场悲剧中学到的教训
如果说这场灾难还有一丝积极影响的话,那就是这场悲剧可能会催化政策变革。“我们必须投身于疫情防范工作,”行政系统现任高级官员的基德瓦伊(Kidwai)如此说道,“我们需要加强疫情应对体系,使其与灾难管理体系一致有效。新冠疫情让我们不得不迎头赶上其他更有经验得国家,但现在我们必须从中学习,准备得更充分,因为这可能不会是最后一次全球性传染。”
新冠大流行期间,博帕尔的地区治安官塔伦·皮索德(Tarun Pithode)对人类精神的坚韧不拔展开了思考,并惊叹于他目睹到的人们之间的社群意识:“我们见证了人性最美好和最糟糕的一面,”他在名为《反抗新冠疫情战争》的书中写道。在当时的疫情应对体系下,人们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保护毒气事件幸存者免受病毒侵袭的方法,但那时新冠疫情已经为这个长期遭受苦难的群体带去了更多的痛苦。
在蒙妮家的不远处有一座雕像,雕刻着一位遮盖着面容的女性。
这座标志性的雕像充分体现了博帕尔人民坚定的信念——雕像所雕刻的是一位面部被遮挡的母亲,她抱着孩子,一副在逃离时气喘吁吁的模样。这座雕像由荷兰雕塑家和大屠杀幸存者(指二战时期由德国纳粹组织的荷兰大屠杀)鲁斯·沃特曼(Ruth Waterman)献给博帕尔人民,距离联合碳化物农药工厂仅200米远。
雕像的下方矗立着一座黑色石碑,它已被层层灰尘覆盖。石碑上的文字表达着人们对灾难的恐惧与生命的珍视。
作者注:出于隐私保护的原因,文中用星号标注的名字均为化名。本文所采访的多位幸存者均要求在报道中匿名;多位幸存者表示他们正有法律诉讼在进行,他们不希望参与采访会影响他们得到相关赔偿。
本文作者Pranab Chatterjee有医学学士、热带医学与卫生和医学博士学位,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彭博公共卫生学院国际卫生系的博士生。他此篇报道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彭博公共卫生学院-普利策中心全球卫生报道奖学金支持。此外,Chatterjee 与 Sambhavna Trust 合作分析了 2020 年 4 月至 2021 年 7 月期间的 1,240 例新冠病毒死亡病例,并在本文中引用了这些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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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李昕辰、刘至文
审校:王英人、王怡凡